在我們棲息的這個星球上,連綿不絕的土地,成了人類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居所。星移斗轉,土地不僅是人們獲取食物、維持生存的場域,也成了他們展現(xiàn)創(chuàng)造力和才智的巨型舞臺。在世代傳承的文化、文明成果中,人們生機勃發(fā)的精神得以凝聚,構成了一脈脈源遠流長的獨特傳統(tǒng)。其間不乏歌舞升平的盛世,但更多的是不計其數(shù)的災禍,自然的暴虐,周期性爆發(fā)、沒完沒了的血腥爭斗與屠戮,構綴成了一幕幕絢麗多彩、可歌可泣的史詩。而這也正是生活在中華腹地上的人們生存狀態(tài)的真實寫照。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,有關鄉(xiāng)土世界的書寫可謂汗牛充棟,蔚為壯觀,上有周立波《暴風驟雨》、丁玲《太陽照在桑干河上》、柳青《創(chuàng)業(yè)史》,下有路遙《平凡的世界》、閻連科《日光流年》、莫言《生死疲勞》等,而寒川子的新作《四棵楊》以“四棵楊”這樣一個普通的河南鄉(xiāng)村為聚焦點,用史詩般的雄渾筆力,展現(xiàn)了20世紀40年代末到70年代后期近三十年的鄉(xiāng)土社會的風云變幻,為這一系列增添了鮮活的汁液。
細讀之下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這部八十余萬言的皇皇巨著包含著里外兩層結構。在表層結構上,作者依次展示了數(shù)十年間接踵而至的激進詭譎的政治變革給鄉(xiāng)土社會帶來的巨大震蕩,從土改分田到合作化運動,從浮夸荒誕的大躍進大煉鋼鐵,到餓殍千里的饑饉,從包產到戶到史無前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從反潮流到移風易俗,不一而足。整篇敘述不是出自單一的視角,作者利用全知敘述的優(yōu)勢自如地游走于眾多人物之間,萬風揚、李青龍、成有林、白云天、老煙熏等人曲折的命運遭際折射了整個時代的急劇變化。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昔日鄉(xiāng)村的面貌蕩然無存,原有的人際關系、組織結構被無情地撕裂、重組。和其他中國人一樣,“四棵楊”的農民經受了這翻天覆地的變遷,并且忍受了難以想象的艱難與苦痛。
與令人眼花繚亂的表層相比,更耐人尋味的是小說的內在層面。雖然政治的風云此起彼伏,人們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構成鄉(xiāng)土世界的肌理在相當程度上還是完整地保存了下來。套用陳思和先生的分析,這兒顯現(xiàn)的是一個相對自足的民間世界,雖然遭遇政治的強力不停頓地侵蝕吞噬,但它在夾縫中頑強地生存下來,保存了自由活潑的風貌。而構綴成小說的大部分內容便是對民間風俗生活場景的精彩描摹,諸如生老病死,婚喪娶嫁。而那蓊郁挺拔的四棵揚無疑成了這種民間生活活力的象征,它不僅是這個村落的保護神,而且與這兒的人們構成了共生共存的血肉聯(lián)系。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場景莫過于全村人齊心協(xié)力保護楊樹。村干部萬風揚出于一時的功利考慮,想砍倒這四棵被視為村魂的楊樹,平日里溫順馴服的村民們被激怒了,他們與萬風揚在樹下緊張地對峙,最后使他灰溜溜地敗下陣來。
這一壯舉不僅是村民力量的顯現(xiàn),也集中體現(xiàn)了他們的智慧。在政治運動的漩渦中,正是這在土地深處奔涌的生命力,使他們與威臨天下的政治權力巧妙周旋,盡其所能捍衛(wèi)了生存領地。其間免不了裝神弄鬼,陽奉陰違,雖然并不那么光明磊落,但在當時的情境中,不失為高超的生存策略,這不僅使“四棵楊”村在大饑荒中大大減少了死亡人數(shù),而且也讓平墳一類的政治鬧劇最終不得不草草收場。這些都可謂這部小說引人矚目的亮點。
寒川子早年精研西文,后轉向中國傳統(tǒng)典籍,中西學養(yǎng)相得益彰。這部小說的語言風格繼承了古典白話小說簡潔明快清爽的特點,同時也汲取了近代西方文學描繪精確細密的長處,諸多元素在他胸中匯成浩然之氣,一旦噴薄而出,便凝聚成這部頗富震撼力的巨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