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當下語境里,“漂亮”與“妹妹”都是成人話語里頗為曖昧的詞匯,加之有莫泊桑的《漂亮朋友》與德萊塞的《嘉莉妹妹》兩部作品在前,看到石楠新作《漂亮妹妹》一書的名字時,我難逃窠臼,先入為主地以為這會是一部揭露權色交易,批判人性與社會陰暗的作品。而閱讀進行到開篇不久,漂亮妹妹筱菱花在新婚之后,一次意外的事故,導致了丈夫梁思求高位截癱,從此喪失性能力時,我對后續(xù)情節(jié)的這種預感便更為堅定。“寡婦門前是非多”,年輕、漂亮、活寡的女主人公總能給人帶來無限的想象和誘惑,而活寡的身份更有可能產(chǎn)生挑戰(zhàn)倫理的刺激,甚至極大地激發(fā)起讀者閱讀的興趣,因為按照他們多年閱讀經(jīng)驗形成的期待視野,這必定會是一部“活色生香”的小說。但是,隨著敘述的推進,情節(jié)的鋪展,這類讀者也許會陷入失望的泥沼,這也完全顛覆了我這個評論者的預料。這里,一個可以順帶提出的詰問是——小說作者有意或無意間營造出的敘事線索,卻經(jīng)誤讀而成為吸引讀者的懸念,不知這是否折射出一種對我們這個時代欲望閱讀的嘲諷?
整體上看,《漂亮妹妹》這部小說可分為兩個大的故事。前面很大篇幅是在講述一個有愛無性的家庭婚姻故事,以及在此背景下,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所做出的抉擇,即她對丈夫的不離不棄。由于生計所迫,筱菱花開始四處奔走求職,而幾乎在她每一次工作經(jīng)歷中都會遭遇異性的性騷擾。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凱特·米利特在《性政治》中認為,男人常常獲得權勢并在女人身上運用權勢,男性通過性政治支配女性。小說中這些男性幾乎無一例外地以現(xiàn)實的利益作為要挾,試圖使筱菱花就范,成為他們獵取的囊中之物。筱菱花一次又一次地拒絕與脫逃,也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和重新尋找工作,以至于她發(fā)出這樣的感嘆:“一個不丑的女孩想要正正當當做人,正正當當謀生為何就這么難呢?”
這當然是男權社會下的悲劇。但我思慮更多的是筱菱花,一個居于城市底層的鄉(xiāng)間女子,一個常年性欲受到壓抑的正常女性,何以在物質(zhì)與生理的雙重壓力下,能保持節(jié)操不失?我想這不能僅僅歸結于她對丈夫梁思求深摯的愛情。筱菱花之所以能不為五斗米而失節(jié)操,和她內(nèi)心中并不自甘弱者的精神是密切相關的。這一人物形象不免使人聯(lián)想到石楠筆下的張玉良、柳如是、蘇雪林等巾幗,如果說張玉良之輩是通過苦難下的努力奮斗來反抗現(xiàn)實,達到有所為的積極自由的話,那么筱菱花則是以一種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的品格,在逆境中不妥協(xié)、不合污的姿態(tài),達到有所不為的消極自由。這也同樣是對現(xiàn)實的一種反抗。所以,《漂亮妹妹》一書所要表達的思想主旨依舊延續(xù)了石楠作品的整體追求,即對苦難者的同情,以及“宏揚傳主的精神,給當代人和后代人以楷模,以激勵”。
再說筱菱花所要面臨的生理壓力。性欲作為人性基本的要求,作為本我層面的潛意識,是根本不可能靠自我的禁錮而壓制住的。可以說,丈夫性能力的隕失,為筱菱花紅杏出墻提供了一個充足的人性依據(jù)。我在疑惑,作品中一向以同情女性、寬容女性著稱的石楠何以在《漂亮妹妹》一書中如此大力鼓吹封建衛(wèi)道士的貞潔觀?難道要將這部作品樹立成精神上的徽州牌坊?答案到小說結尾筱菱花坦明心跡時才揭曉:“人們會在背后罵你媽媽是個傷風敗俗的女人,輿論這把刀子一向喜歡對著女人哪!”故此,筱菱花堅守的底線除了尊嚴與愛情之外,還有殄滅人性的社會輿論。如果說前兩者能給我們在道德崩潰的時代帶來些許鼓舞的話,那么后者則觸發(fā)我們對文化與歷史更多的反思。筱菱花這一人物形象顯然荷載起雙重的思想內(nèi)涵,一方面她固然能以其道德上的無懈可擊來激勵世人,而另一方面她又以其人性上所受的戕害,來批判締造這種悲劇的社會輿論和文化傳統(tǒng),從而彰顯出作者人道主義的情懷。小說后面又以不長的篇幅反映了兩代觀念隔異的問題。筱菱花的肉體最終晚節(jié)不保,在當保姆時被男主人丁青云所**,并且產(chǎn)下兒子梁菱子。為了顧慮自己和家人的名聲,在外人面前,她始終保守住這個秘密。十幾年以后,丁青云因病早逝,臨終前以一億四千萬的遺產(chǎn)為交換,希望梁菱子認他這個血緣上的父親。在對待這一事件上,母子雙方產(chǎn)生了嚴重的分歧。梁菱子從自己事業(yè)需要資金的角度考慮,認為無可厚非,并且認為母親的反對是虛榮的象征——母親為了保全一個虛假的面子,固執(zhí)地要他放棄可以助他事業(yè)成功的巨額遺產(chǎn),他覺得母親太保守,太看重不值一文的虛假名聲了。梁菱子對自己觀念的堅定與實施,最終導致了母親筱菱花的自殺身亡。實際上,這不僅僅是母子觀念之間的差異與格格不入,也不僅僅是兩代人的代溝問題。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·米德在《文化與承諾》一書中認為在急速社會變遷的背景之下,人類社會現(xiàn)在已進入后喻文化時期,并定義后喻文化為長輩反過來向晚輩學習,指出“在這一文化中,代表著未來的是晚輩”。梁菱子的觀念正是衍生自當下乃至未來一段時期的社會文化,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。毋庸諱言,這是一個禁忌逃遁而欲望甚囂的時代,這是一個信仰消逝而功利至上的時代,這是一個由世俗滑向低俗的時代,這是一個人性解放乃至放縱的時代。如果說筱菱花最后的自殺是悲劇,那么更深沉的悲劇是在后喻文化背景之下,筱菱花一生的辛酸既不被同代人所尊重,更不被后來者所理解,在前喻文化中她是可憐者,在后喻文化中她是可笑者,這種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”的尷尬境遇將她一生對底線的堅守頓時化為徒勞與虛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