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①：清明節(jié)前夕，北京衛(wèi)戍區(qū)某部官兵赴平西抗日烈士陵園開展祭掃活動，面向黨旗宣誓，汲取前行力量。
本報記者 彭冰潔
風起梨花舞，又是清明時。
從北京市區(qū)出發(fā)，沿京昆高速向西南而行，由拒馬河駛入山區(qū)腹地，一座灰白的建筑吸引著來往人們的目光——“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”幾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
建筑頂部矗立著3位目光如炬、吹著軍號、手持鋼槍沖鋒的戰(zhàn)士雕像。抬頭仰望，時空仿佛瞬間凝固，80多年前那段烽火歲月再次浮現(xiàn)眼前……
抗日烈火，熊熊燃起，中共中央北方局和八路軍總部派出得力干將到平西，開辟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。這里曾是晉察冀根據(jù)地的最前沿，留下無數(shù)革命先烈頑強戰(zhàn)斗、慷慨赴死的英雄事跡。
為了緬懷先烈，在這片熱土上，地方政府相繼修建了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和平西抗日烈士陵園。2012年，房山區(qū)按照國家和北京市關于搶救保護零散烈士紀念設施的要求，啟動零散烈士紀念設施搶救保護工程，在平西抗日烈士陵園一旁，修繕了平西無名烈士陵園。
在平西無名烈士陵園中，矗立著一座雄偉的無名烈士紀念碑，700多名在抗戰(zhàn)中犧牲的無名烈士長眠于此。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籍貫、有無親人，但來自天南海北的游客經過這里，總會駐足停留，對先烈緬懷、向英雄致敬。
動人的英雄事跡，如同一根根浸染鮮血的絲線，貫穿著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的不朽史冊；閃耀的英雄故事，如同一顆顆璀璨耀眼的星辰，成為中華民族精神譜系中最醒目的標識。這些沒能留下姓名的英烈，他們的生平故事無人知曉，他們的精神之光卻照亮了時空……
無名的豐碑，無聲的傳承
北京西南，拒馬河河水靜靜流淌。
駕車從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出發(fā)一路向西，如果不留心觀察，甚至會忽視這座依山而建的小小陵園——平西無名烈士陵園，它隱沒在山谷之間。
1938年3月初，晉察冀軍區(qū)創(chuàng)建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。在黨的領導下，根據(jù)地大批黨員和群眾骨干編成一個個工作組，分赴各個村莊發(fā)動群眾，把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鍛造成插在華北敵后的一把尖刀。
據(jù)統(tǒng)計，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，在開辟和鞏固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以及和日偽軍作戰(zhàn)中，犧牲的八路軍戰(zhàn)士和游擊隊員有上千人。這些戰(zhàn)士大多20歲左右，最大的不過30歲出頭，有的人剛上戰(zhàn)場就犧牲了，甚至沒有留下名字。
這些“無名”戰(zhàn)士，為了保衛(wèi)平西流盡最后一滴血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，長眠于此。2012年，房山區(qū)按照國家和北京市關于搶救保護零散烈士紀念設施的要求，啟動零散烈士紀念設施搶救保護工程，在平西抗日烈士陵園一旁，修繕了平西無名烈士陵園。
從此，700多座無名烈士墓碑在拒馬河畔靜靜佇立，繼續(xù)守護腳下這片熱血浸染過的土地。
記者行走在陵園中，陽光傾灑而下，在雪白的花崗巖墓碑上投出光影。這些墓碑上沒有烈士的姓名，只有兩個鮮紅的大字：忠魂。
沿著陡峭的石階向上看，一座巍峨的石雕矗立在崖壁之前，“青山英烈忠魂永存”8個大字在陽光下格外鮮艷。石雕前的空地上，不知何人放上幾束鮮花，環(huán)顧四周，郁郁蒼蒼的松柏，顯得格外肅穆，與青山綠水共同守護這些身處異鄉(xiāng)的“忠魂”。
駐足回首，只見灰色的巖石如排排利齒聳立河岸，拒馬河河水奔流不息。現(xiàn)實與歷史的光影交替，讓人思緒流轉、慨嘆萬千——泱泱南湖、莽莽井岡，滔滔湘江、茫茫雪山，哪一處角落沒有留下戰(zhàn)斗的足跡，哪一場戰(zhàn)斗不是驚心動魄的英雄傳奇？哪一處山河沒有灑下先烈的鮮血，哪一個故事不是氣壯山河的英雄史詩？
時光飛逝，戰(zhàn)爭的硝煙雖已遠去，民族的集體記憶深深銘記著這些特殊的節(jié)點。
北京衛(wèi)戍區(qū)某部中士吳子騰難忘自己第一次走進平西抗日烈士陵園的場景，松柏無言，豐碑無聲，沿著一座座墓碑，他認真閱讀每一位烈士的生平——
“袁琴譜烈士，1923年生于貴州省遵義縣，1939年為掩護戰(zhàn)友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，年僅16歲。”
“宋聚奎烈士，為掩護我黨政軍機關及群眾安全轉移，浴血奮戰(zhàn)，完成任務后彈盡路絕，視死如歸縱身跳崖壯烈犧牲。”
……
“字字泣血，短短幾十個字，卻濃縮了一個人的一生。”吳子騰說，“但是繼續(xù)祭掃，走進平西無名烈士陵園，我感受到了另一種發(fā)自內心的震撼。”
沒有名字、沒有生平，舉目四望，滿山皆是“忠魂”。700多座墓碑呈階梯狀排列，一座座刻著“忠魂”的墓碑排在眼前，仿佛在眼前立起一座山。
“我愣在原地，渾身像是被電流劃過。剎那間，竟感覺耳畔響起隆隆炮火聲，仿佛看到無數(shù)年輕戰(zhàn)士冒著炮火沖鋒陷陣的英姿……”吳子騰至今難忘，同來祭拜的戰(zhàn)友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，“我相信，每個人的心都沉浸在同樣的崇敬與感動里。”
“越是安靜，越是感覺胸中有一束火焰在熊熊燃燒。”吳子騰的話道出了官兵們共同的心聲，“我忍不住想，作為新時代的中國軍人，我們有沒有這樣的勇氣與血性，能不能擔起沉甸甸的責任？”
后來，每逢特殊日子，該部官兵都會來到紀念館，與地方學校、黨政機關等共同參加集體紀念活動。
又是一年清明，吳子騰和戰(zhàn)友們專程來到平西無名烈士陵園。敬獻花籃、整理緞帶、默哀致敬……四面無聲，他們沿著排排墓碑緩步繞行，向為國捐軀的烈士致以沉重的哀悼。
“在中華民族爭取民族獨立、走向民族復興的偉大征程中，涌現(xiàn)出許許多多不計個人名利，將生死置之度外，無怨無悔、傾情奉獻的無名英雄。”官兵們說，緬懷這些英烈，更要繼承他們的“無我”精神，守衛(wèi)家國天下、萬家燈火。
山腳的迎春花悄然綻放，訴說春的美好，陵園的紀念碑巍然聳立，聆聽官兵的真摯心聲，見證跨越時空的精神傳承。
青山不語，豐碑永存。歷史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，但人們從未遺忘他們的故事。這些烈士的“忠魂”與山河常在、日月同輝。
圖②：平西無名烈士陵園紀念碑。青山知道我，江河知道我
十渡景區(qū)東面的老帽山下，馬安村村支書王有山早早起床開始忙碌。馬安村是遠近聞名的“抗日模范村”，臨近清明，他不僅要忙著接待前來參觀見學的社會各界人士，還要籌備“祭英烈”的相關事宜。
每年清明前后，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都會組織紀念儀式，邀請社會各界人士共同敬獻花籃、緬懷先烈、寄托哀思，對于馬安村村民來說，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。屆時，全村老少不僅要現(xiàn)場參與紀念儀式，還要專程前往平西無名烈士陵園，單獨舉辦一場特殊的儀式——為“老帽山六壯士”掃墓。
1943年春天，300多名日偽軍從霞云嶺一帶向十渡掃蕩。緊急時刻，為掩護黨政機關及群眾撤退，駐扎在此的冀西部隊派出一個排，預伏在老帽山，憑天險緊扼住河谷，與日偽軍展開戰(zhàn)斗。
在戰(zhàn)士們的頑強阻擊下，日寇的進攻一次次被擊退，最后陣地上只剩下6名戰(zhàn)士。他們一邊戰(zhàn)斗一邊向老帽山上轉移，面對緊追不放的日寇，在子彈用盡的情況下，他們抱槍縱身跳崖，壯烈犧牲。
日軍撤退后，村干部帶人找到跳崖戰(zhàn)士的遺體，大家把他們就近安葬在老帽山下，讓6名勇士長眠在這塊自己用生命護衛(wèi)的土地上。
幾十年過去，馬安村村民早已將“老帽山六壯士”當作自己的親人祭奠，“總想著時不時去看看他們，陪他們說說話”。為紀念這段歷史，當?shù)卣�在老帽山頂建起一座“老帽山六壯士紀念碑亭”。
“見證當年那場戰(zhàn)斗的老人都已經陸續(xù)離世，但‘老帽山六壯士’的精神我們會永遠傳承下去。”王有山動情地說。
走進今天的馬安村，“老帽山六壯士”的故事人人皆知。多年來，村民們一直沒有放棄尋訪烈士們的親人，遺憾的是至今沒人知道他們是誰、家在哪里、多大年紀。
2014年，房山區(qū)將“老帽山六壯士”的墓統(tǒng)一遷移到平西無名烈士陵園。從那以后，馬安村村民的心里就多了一份牽掛，每逢節(jié)假日或清明，他們總要過去看一看。
春分已過，暖風煦煦，登上老帽山頂，早已尋不到當年戰(zhàn)火留下的痕跡，只留下石碑上的一行大字十分醒目——“為中華民族解放事業(yè)英勇獻身的六壯士永垂不朽”。
一座豐碑，記錄下了廣袤華北大地上抗日戰(zhàn)爭的血與火。輕輕撫摸冰涼的碑體，一筆一畫的石刻，撰寫的是永不磨滅的英烈忠魂，為我們講述著“老帽山六壯士”，以及無數(shù)革命先烈為民族而戰(zhàn)、為祖國而戰(zhàn)、為尊嚴而戰(zhàn)的英雄凱歌。
“青山處處埋忠骨，何須馬革裹尸還。”為創(chuàng)建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，為打敗日本帝國主義，在這片土地上，曾灑下無數(shù)革命先烈的鮮血。他們有的在一線戰(zhàn)場上赴湯蹈火、英勇獻身；有的為保衛(wèi)人民生命財產、軍需物資無私奉獻，舍生忘死；有的因缺衣少藥在傷病中頑強掙扎而獻出寶貴生命。
以無名鑄有名。幾十年過去，他們的忠骨依舊靜靜地守護著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。
回溯歷史的長河，從1931年“九一八事變”開始，到1945年日本投降，3500萬中國軍民犧牲、死難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(shù)都沒有留下名字。但無論“有名”還是“無名”，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人們從未忘記，這些將青春熱血融進祖國山河的先烈們。
“在茫茫的人海里，我是哪一個。”每次來到陵園祭掃，北京衛(wèi)戍區(qū)某部官兵們都會為先烈們唱響這首《祖國不會忘記》——“不需要你認識我，不渴望你知道我，我把青春融進，融進祖國的江河……”
聽著熟悉的歌曲走出陵園，一陣陣清風拂過身畔，猶如溫暖的致敬，又如烈士的低語。“青山知道我，江河知道我；祖國不會忘記，不會忘記我……”放眼望去，如今的拒馬河畔，山川秀美、風光旖旎，人們在此播種耕作、安居樂業(yè)。
這片曾被鮮血浸染的土地，早已披上新綠，但當我們回望來路，卻依稀看見一個個年輕的身影，他們?yōu)榱嗣褡濯毩ⅰ⑷嗣窠夥拧腋粡姟⑷嗣裥腋Ｇ案昂罄^，用血肉之軀鑄就了堅不可摧的民族脊梁。
圖③：無名烈士墓碑。拂去歷史塵埃，點亮精神火炬
午后，鄭淑棉沿著臺階，又一次走進陵園。作為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的講解員，過去的21年間，她曾無數(shù)次帶領觀眾走進這里。
1993年，鄭淑棉到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擔任講解員工作。她在講解員崗位上一干就是20多年，接待過的參觀群眾達幾十萬人。一輩子只干一件事，鄭淑棉說：“我就想把他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。”
同樣一片土地，見證了平西抗戰(zhàn)的烽火歲月，也見證了一位講解員的青春芳華。如今，鄭淑棉還有一個最大的心愿——幫助更多的革命烈士找到家人和故鄉(xiāng)。
“一個個名字背后到底是誰，來自何處，為何逝去，有什么樣的故事，還有沒有健在的親人能夠前來祭掃？”多年以來，鄭淑棉和同事們遠赴遼寧省、河北省和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所轄12縣實地走訪，征集到大批珍貴的抗戰(zhàn)物品和歷史資料，深入挖掘整理背后的歷史事件和抗戰(zhàn)事跡，通過展覽展示在世人面前，讓越來越多的“無名”烈士有了名字，“有名”烈士魂歸故里。
在他們的努力下，30多年間，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的館藏抗戰(zhàn)物品由最初的50余件增至400余件，歷史圖片增至500余張；搶救性搜集了大量歷史資料，整理出版《平西兒女》《平西烽火》等一批書籍；陸續(xù)尋訪到一些烈士的親屬、后人，讓這些漂泊已久的“忠魂”找到歸宿……
望著眼前整齊排列的座座墓碑，鄭淑棉的目光變得格外柔軟，“對我而言，他們不是消失在歷史歲月中的人物，無論‘有名’還是‘無名’，他們一直‘活’在我們身邊。”
從一個人的堅守，到一群人的接力，挖掘出一座座墓碑、一個個名字背后，埋藏著不同故事與共同夢想，拂去歷史塵埃，點亮精神火炬，擦亮掩藏在歲月中的精神“明珠”。
春光明媚，700多座無名烈士墓碑前，蒼松翠柏相互掩映，陽光流淌過潔白無瑕的花崗巖墓碑，如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拂過。
“一個民族對于英雄最好的紀念就是不忘卻。”雙手輕輕拂去墓碑上的灰塵與落葉，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講解員呂明鑫緩緩地說，“讓英雄不朽的不是墓碑和名字，而是他們的故事。”
清明節(jié)前夕，呂明鑫和同事專程驅車前來，為無名烈士們檢查修繕墓碑。“雖然不知道名字，但可以想象，他們都曾是像你我一樣的年輕人。有血有肉，有信仰與夢想，他們也是父母疼愛的孩子，也會有自己的愛人和牽掛。”
認真細致地檢查每一座無名烈士墓碑，呂明鑫的語氣格外低緩深沉：“為了守護腳下這片土地，他們的生命永遠定格了，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他們，讓更多的人記住他們。”
前兩年，受疫情防控影響，不少群眾以線上祭掃、云祭掃等方式寄托哀思，平西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也推出了“網上祭掃”和代為祭掃服務，身處世界各地的人們在“云上”為無名英烈們敬獻花籃，遙寄相思。
從那以后，只要有時間，呂明鑫每天都會上線翻看大家的留言。“即便時間流逝，人們依然沒有忘卻那段歷史；即便沒有名字，他們依然活在人們的記憶中。”他欣慰地告訴記者，這些年，紀念館志愿講解員的隊伍越發(fā)壯大。
現(xiàn)役軍人、退役軍人、機關干部、中小學生……無論年紀大小、無論身份如何，他們懷著對平西抗戰(zhàn)歷史、對犧牲烈士英雄樸素的感情來到這里，用自己的聲音將烈士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。
去年以來，隨著《平西抗日根據(jù)地斗爭史》巡回展覽活動不斷展開，呂明鑫和同事們帶著英烈故事走進部隊、校園、社區(qū)等單位，讓平西無名烈士的故事走出大山，走進更多人心里。
慎終追遠，家國永念。透過一座座墓碑，我們望見一個個在歷史歲月中悄然遠去的身影，那些在血與火中淬煉的精神與信仰，不知何時，已經化作烈烈燃燒的火炬，點亮中華民族的過去、現(xiàn)在與未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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